大小姐和穷小子
岳智站起身,从因碰撞而摇晃的澄清液体中看到了自己的脸,好像才意识到他已经这个年纪了。
岳智想起来道馆里自己的外号:大小姐。以前觉得屈辱幼稚的外号现在回头去看生出几分无奈来,想起来也只是勾勾嘴角,记不起当时自己听到的时候发火的情绪波动了。
岳智经常想起来在道场的那段日子,他不在道场住,也看不起那些没有什么天赋只知道埋头下棋的人,更何况还有话多捣蛋老惹他生气的洪河。
洪河和沈一朗一个屋,两个人自然走的近些。岳智也烦沈一朗,沈一朗是道馆第一,他下不过他,所以觉得他烦,好在旁边有个面目可憎的洪河,沈一朗就显得没有那么可恶了。
他第一次和沈一朗下就输了,下之前他像个骄傲地昂着头的小孔雀对着比自己高一头的沈一朗张牙舞爪地耀武扬威,最后竟然输了。岳智不信,他数了又数看了又看,最后眼泪汪汪地鞠了躬就走。
沈一朗在棋盘对面轻声细语地安慰他,见把人下哭了还站起来追出去,结果只看到个背影一脚跨进豪车。
第二天洪河就开始说书,说大小姐被沈公子一盘棋下哭,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岳智最烦他的大嗓门,站在教室门口堵他一句“下不了棋回去说书吧你。”就拿着死活题进了教室。
一时教室鸦雀无声,洪河还想说什么,大老师推门进来,众人作鸟兽散。
大老师应该是听到了,上来就让洪河交作业,十道死活题错了六道,劈头盖面一顿骂。岳智忍着没有笑出声,念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他挺胸抬头走上去,全对也没能换来夸奖,他不认输地翘着尾巴回到座位。
他和洪河的仇应该是从那时候就结下了。
至于沈一朗,他劝不住洪河的嘴,说了几句只能坐在旁边看棋谱。
岳智没有把他划归到白痴的范围。
主要是因为他棋下的好,岳智脑子里啥都没有,只有棋和爷爷,他对棋下的好的人有着天然的慕强心理。
他其实很少和沈一朗说话,他们的对话基本都发生在下棋的时候,沈一朗运气不好,就连王翀这种小人都定段了他这个道场第一还得再奋斗一年,就是那年他去了围棋夏令营当带队老师。回来以后岳智觉得道场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倒也不是多了个时光,道场每年都会有人来有人离开,岳智不太花心思去记这些人,最后连个模糊的印象都不记得,一般离开的那几个都是被大老师骂得最狠的那几个,然后再来几个,从剩下的里面挑几个来填补他们的位置。
不变的是道场永远有人在挨骂。
岳智被骂得很少,他从不以为这是自己爷爷的原因,应该是自己的棋越下越好了,他又不是白痴。
沈一朗回来以后开始被骂,岳智觉得奇怪,和他对上的时候多问了几句,沈一朗看起来很疲惫,岳智的目光落到他的手上,岳智记得沈一朗的手修长笔直,是很适合下棋的手,结果看到了覆在上面的红色斑点,他吓了一跳,身子下意识地往后退,道场的椅子和地板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沈一朗没有看他,却不动声色地把道场衣服的灰色袖子拉下来遮住了。
岳智问,会影响下棋吗?
沈一朗一愣,摇了摇头。
那就好,岳智松了口气,目光又转移到棋盘上。
沈一朗还是赢了,岳智觉得这次输棋他比平时更难受,又说不出来为什么,他很久没有像第一次输棋那样哭着闹着要赢回来了,他把这句话藏进了心里,他说总有一天我会赢了你的。这次他只是看着那截灰色,欲言又止地闭上了嘴。
岳智忘了自己当时想说什么,太久远了,他只能想起来自己手足无措的那种感觉。
中午他去找大老师问昨天布置的死活题,路过食堂的时候看到沈一朗坐在一个女孩的对面,岳智回忆了一下,那女孩叫白潇潇。
岳智对道场里的人都不太能记得,除了下棋比他好的,比如沈一朗,和太讨人厌的,比如洪河时光。
至于白潇潇,在他眼里算是小透明,他能记起来是因为他想起来那次夏令营,白潇潇也和沈一朗一起去了。岳智有些惊讶,因为他猜沈一朗应该会和洪河时光坐一块,从来没想到还有个白潇潇。
岳智看到白潇潇递给沈一朗一罐东西,他没上心,就往大老师办公室走去。回来的时候看到沈一朗一个人坐在位置上把那东西往手上抹,他恍然大悟,原来那是药。
他安静地从门口路过。
他那时候才开始注意白潇潇。
白潇潇下棋一般,岳智虽然满门心思扑在下棋上,还是能发现一些她和沈一朗之间的端倪。
岳智不想多想,他只是安安静静地下棋,偶尔和洪河时光斗嘴,希望有一天能赢沈一朗,他越来越努力。但是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他在厕所下棋下了那么久,偏偏就被时光一脚踹得流鼻血。
他叫嚣着让时光道歉,却不知道自己踮着脚仰起头的样子很好笑。
他烦时光,也烦那只小鸡,他瞥到旁边站着的沈一朗。
他站在原地想要上来劝两句,过了会儿看二人越吵越凶,才上来拉开二人让不情不愿的时光道歉。
岳智心里稍微好受了点。
沈一朗有段时间状态很不好,岳智那段时间和他下棋赢过他,却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他开口想问为什么,看到他低着头盯着面前的棋盘又讪讪地闭上嘴。
岳智想是不是他和洪河时光混在一起被影响了,所以看他们俩更不顺眼。然而沈一朗状态更加不好,甚至差点掉到b班,大老师在课上骂沈一朗,岳智一边觉得耳朵疼一边回忆洪河时光的成绩。这两个家伙都在慢慢往上爬怎么沈一朗还在往下掉。
岳智想不通,索性不想,他觉得沈一朗肯定会爬起来的,而那两个家伙肯定会掉下去。
一转眼到了要定段的时候,沈一朗倒是爬起来了,但是情绪低迷,岳智觉得这人奇怪,但是还在好好下棋就是好的。
时光,岳智找了俞亮来当他的老师,结果这家伙天天那他呢,那他呢,气得他头疼,更让他生气的是他发现时光这臭小子竟然真的有两把刷子,他还记得时光刚进来的时候还在垫底。说不准是沈一朗悄悄在宿舍给他来小班辅导了吧。岳智默默地把时光划归到下得还不错的那一类人里面。
沈一朗心态不怎么好,道场的人都知道,不然他早就定段了,但是岳智不觉得,他看不起王翀那种小人,沈一朗棋下的好,那就肯定能定段。
有一场是沈一朗和时光下,岳智想起来俞亮的提醒,不情愿地主动去找沈一朗,他说俞亮很在乎时光,按理来说沈一朗和洪河时光朝夕相处其实并不需要他多此一举提醒他,但是岳智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
结果沈一朗输了。
岳智不清楚过程,他忙着自己的定段赛,只是从扳老师那里听到了一点消息,对时光更加警惕。
竟然真的输了,他一边生闷气一边把时光从白痴的小组里里挑出来。
虽然是A组第一,但是没有全胜定段,岳智觉得美中不足,在家里生气了好几天。
他后面才知道,沈一朗又没能定上段。
岳智想叹气,一口气哽在喉头,上不去下不来。
定段赛像是冲段少年们青春的落幕,时光惊险定段,沈一朗遗憾落榜打道回府,白潇潇也决定不再下棋……每个人好像都有了自己的归宿。
岳智想起来道场里对沈一朗的评价,心态不好。他问扳老师要了沈一朗输的那盘棋,一时不知道自己当初那几句话对他有没有影响。
岳智又在家待了好几天,爷爷看他天天在水里泡着,知道他因为没有全胜定段而不开心,也没有劝,只是坐在旁边陪着他。
大老师提着东西来的时候岳智刚从水里爬起来洗完澡。
他对大老师的印象算不上很好,但是他知道大老师对沈一朗很好。他侧身让大老师进来,现在两个大人看不见的楼梯处听完了大老师的话。
他好像重新认识了沈一朗。
他第一次明白,他对沈一朗的相信太过盲目。
大老师离开后爷爷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着他送过来的礼没有说话。
岳智从阴影里走出来,问爷爷要不要帮这个忙。
爷爷不知道沈一朗是个什么样的人,准备再考虑考虑。爷爷笑着对他说。
岳智低着头,瓮声瓮气地说,他人很好,明年一定可以定段。
爷爷一愣,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那好,我明天安排。
岳智不说话。
爷爷又让他快去吹头发。
那口郁结在心的浊气终于吐了出来。
岳智从那天起发现自己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了解沈一朗。
今天坐在江雪明旁边,站起来接受沈一朗白潇潇的敬酒的时候才明白,自己其实没有那么喜欢沈一朗。
沈一朗向来细心,他知道自己和洪河时光合不来,特地安排自己坐在不认识的江雪明旁边。
可惜那些年轻时候的小打小闹,岳智早就抛之脑后了,他现在每天还是只想着围棋,有时候竟然会觉得,偶尔和一群笨蛋吵吵闹闹的日子还挺快乐,甚至偶尔回去道场的时候还能摸摸大老师的小猪嘴。
就像在沈一朗眼里他还是那个会因为年少时候的争端记仇到现在的“大小姐”,沈一朗在他眼里也还是那个下棋很厉害的人。
岳智有时候会问自己为什么是沈一朗呢,道场里来来往往男男女女那么多人,为什么他会注意到沈一朗。
单纯是因为沈一朗下棋赢过他吗?
应该不是吧,那他应该喜欢俞亮或者时光。
他很久以后才想通,沈一朗会在他输棋后洪河编故事笑话他的时候劝阻,会在时光弄伤他以后让他道歉,会在他因为时光他们在自己的床上养小猪嘴而生气的时候主动把收拾的事揽过来。
岳智没有喜欢过别人,他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而喜欢上一个人。但他会,他就是因为这些小事在下棋很厉害的人里挑出来了沈一朗。
然后默默地喜欢了他很多年。
他去日本的那一年他刚定上段,春风得意马蹄疾,恨不得一鼓作气再往前冲一冲,也看到了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练棋的时间比起道场来说只多不少。
他只能在偶尔手上的事都做完长舒一口气的时候,想起来远在他乡的沈一朗。
这次回来应该能定上段了吧。
定上段了应该可以签队了吧。
前几天围甲下得很好,不知道会不会遇上。
岳智慢慢地明白了很多。他以前印象模糊那些人,也许和他一样热爱围棋,只是很可惜没有天分。他一路顺风顺水,好像确实没有弯腰去体谅他们的辛苦。
弯腰不一定是屈服,也有可能是想给一个拥抱。
手上的伤会自己愈合,但是有人关心的时候,也许会好的更快。
等岳智明白了这些道理,他已经不是在道场和洪河时光吵架的“大小姐”了。
他已经站在了沈一朗和白潇潇的婚礼上,端着酒杯,面前站着来敬酒的沈一朗。
岳智笑了。
婚礼结束岳智就回归正常生活,下棋复盘下棋复盘,某天他打开软件发现有人给自己发了私信。
那个人问,你后悔没有全胜定段的三十秒,想的是要亲口在俞亮面前告诉他你战胜了时光,还是想要让那个白痴沈一朗因为你的小分定上段。
岳智一愣。
他虽然用小号把自己一段无疾而终的暗恋发了上去,但是并没有说出名字,甚至连围棋都没有提,这是被熟人逮到了?
他一看对方ID,像是某奶制品企业的推销员:光明。
岳智:……
岳智回复:当然是我没有全胜定段。
我最爱围棋,其次是我爷爷,是我,再是沈一朗。
大老师来求情,我侧身让开的时候,想的也是这个。大老师不一定有我热爱围棋,但一定比我爱沈一朗。
定段赛结束听说白潇潇晕倒在棋盘上的时候,我想的也是这点,她也比我爱沈一朗。
我如果真的那么爱他,我就应该知道我家里一柜子的可以治伤的药,哪怕让司机马上买一盒回来,那些伤不用在他手上待那么久。但是我只想到,他还能不能和我把这盘棋下完。
我如果真的那么爱他,那么多时刻我应该陪着他度过可是我选择了下棋。
所以我其实没有那么爱他。
后面这些话他没有发过去,他只是告诉自己。
原来他之所以没有那么伤心那么遗憾,是因为没有那么爱他。
我永远是爱围棋胜过爱他的。
岳智想着关上了电脑,他还有一局棋没有复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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